第三十三章示众
  光。
  先是眼皮缝隙里漏进的一线白,模糊,刺眼。
  知觉如同退潮后裸露的滩涂,一点点显现出狼狈的轮廓。
  好痛。
  眼皮很沉。
  头颅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炭,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激起一阵钝重的敲击。喉咙仿佛被砂纸反复打磨过,干涸、撕裂,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。
  她……还活着。
  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,缓慢地沉入她混沌的意识。
  视野艰难地聚焦。
  先看到的是头顶熟悉的青鸾衔芝的顶账,昔日金彩在透过窗棂的苍白日光下,显出一种灰败的黯淡。
  视线微移,是床榻边半挽的鲛绡纱帐,上还有几点早已经干涸发褐的污渍,隐约透出纱帐外的人影幢幢。
  不待她凝神细看,右手手腕上就传来了细锐的刺痛,随机是一种皮肉被牵扯的轻微抽离感,让她无力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动。
  她循着这真切的触觉向下望去,看到了一抹银亮的反光。
  是一根极细的银针,从她裸露的腕间被捻动抽出,动作轻巧而稳定。
  纱帐被一只枯瘦的手彻底拉开,姜宛辞的目光顺着那手指向上,对上一张布满沟壑的、熟悉的脸。
  陈太医?
  他怎么会在这里……太医院不是已经……
  老太医察觉到她的注视,抬起眼。
  四目相对的刹那,他浑浊的眼底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死水,翻涌起复杂的情绪——悲悯、不忍、惊惧,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忧虑。
  那波澜转瞬即逝,快得如同错觉。
  陈太医飞快地垂下眼睑,佝偻着背继续收拾针囊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。
  “总算醒了。”
  方嬷嬷那把干涩的声音响起,像枯叶摩擦地面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, “陈太医,你这手金针渡穴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  陈太医收拾药箱的手微微一顿,声音低哑,带着疲惫:“嬷嬷言重了。姑娘此前是急怒攻心,痰瘀闭塞,兼之邪热内陷,导致昏聩不醒。汤药难以奏效,只得行险一搏,以金针强行疏通经络,唤醒神魄。如今既醒,便是过了最险的一关,后续……仍需仔细将养。”
  他语速平缓,字句却像斟酌过的秤砣,每一个都带着分量。
  方嬷嬷不置可否地应声,视线转向了候在塌尾的小小身影,“人既然醒了,你须得好生看顾。”
  脚步声远去,内殿重新回归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,只有微尘在照进来的光柱中无声浮沉。
  “姑娘……”
  阿芜挪到了榻前,她又瘦了一圈,原本稚气的圆脸凹陷下去,衬得那双哭肿的眼睛大得骇人。凌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,身上那件不合体的宫装空荡荡地挂着,更显得她伶仃无助。
  “阿芜……”她试图开口,声音嘶哑得厉害,“……我昏了多久?”
  阿芜目光快速扫过姜宛辞颈间无法完全遮掩的瘀痕,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移开,将热水递到姜宛辞唇边喂她喝下,她将温水递到姜宛辞唇边,小心喂她喝下,才缓缓道:“两日了,姑娘。”
  温水滋润了干涸刺痛的喉咙,却抚不平心头莫名滋生、悄然蔓延的不安。
  姜宛辞缓过一口气,敏锐地捕捉到阿芜端着水碗的手在不住地细微颤抖,眼神躲闪,唇瓣几次无声开合,欲言又止。
  “是出了什么事吗?” 姜宛辞声音依旧嘶哑,目光却紧紧锁住阿芜。
  阿芜抿了抿苍白的嘴唇,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:“没……没什么事,姑娘您好生静养……”
  那不安感如同毒藤,瞬间缠绕收紧。
  “阿芜。”姜宛辞打断她,声音虽弱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  “别瞒我。告诉我,外面怎么了?”
  阿芜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,抬起眼,对上对上姜宛辞的视线,眼睛里只剩下深切的悲痛和一种被巨大恐惧压垮后的麻木。
  “姑娘……”阿芜的嘴唇翕动着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北市口的牌楼……挂了,挂了好多人头……”
  姜宛辞的心猛地一沉,指尖瞬间冰凉。
  阿芜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耗尽肺里所有的空气,语速快得几乎粘连,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:“奴婢……奴婢随三殿下出去买药时,看见了……看见了昭武王和定远侯……他们因为死守玄武门不降,被……被枭首示众了!”
  “谁……?”
  姜宛辞脱口而出,声音艰涩的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,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。
  她甚至怀疑是高烧灼伤了耳朵,产生了荒谬的幻听。
  昭武王,那是她的皇叔,国之柱石;
  定远侯,姜珩,是她自幼一同在宫苑里奔跑嬉戏,会亲切唤她“宛辞妹妹”的堂兄……
  记忆中那个一身银甲、骑着白马向她驰骋而来的少年身影骤然清晰——
  他勒住缰绳,意气风发地将猎得的火狐扔到她的舆驾前,在灿烂得灼人的春光里扬眉笑道:“宛辞妹妹,这皮毛衬你!”
  那样爽朗明亮、带着体温的笑容,怎么会……怎么会变成高悬在城楼之上,任由风吹日晒的……首级?
  这个念头如同最冰冷的铁锥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。
  她猛地闭上眼,胸口一阵剧烈的翻涌,新的腥甜涌上喉咙。
  姜宛辞死死咬住下唇,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,尖锐的刺痛感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。
  再睁眼时,她眼底所有波澜都被强行压下,只剩下一片死寂的、望不到底的寒潭。
  “我……知道了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散去的烟,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、近乎碎裂的平静。
  她无力地摆了摆手,将脸侧向床内,不愿让阿芜看见自己从眼角滑落的泪水。
  “你出去吧,阿芜。” 她将喉间的哽咽死死压在喉间,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,“让我一个人……静一静。
  阿芜看着微微颤抖的脊背,眼中的不赞同和担忧几乎要溢出来。
  “姑娘,您的身子还虚着,让奴婢陪着您吧……”
  “好阿芜,”姜宛辞打断她,声音轻弱,却带着一丝不容转圜的哀恳,“……让我独自待一会儿,好吗?”
  这近乎哀求的语气,比任何命令都更让阿芜心碎。
  阿芜不再劝阻,眼泪涌了上来,只能重重地点点头,默默行了一礼,退了出去,将令人窒息的寂静彻底留给姜宛辞一人。
  与此同时,绥阳城外,元军大营,中军帐。
  韩祈骁刚巡营回来,玄色常服上还沾染着校场带来的凛冽寒气与未散的尘土气息。
  他屏退了左右,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,目光扫过刚刚标注上的绥阳城及周边据点。
  “殿下,昭华殿方才传来消息,陈太医施针后,人已苏醒,气息渐稳。”
  亲卫的低声禀报,让他正准备移动地图标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在半空,指尖悬停在冰冷的图纸上方。
  醒了。
  也好。省得真死了麻烦。
  韩祈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,只极淡地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  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那个女人的具体状况,下意识地,他在意识里规避着那个宫殿,那个人影。
  某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,让他不愿在此刻与之产生任何关联。
  帐内重归寂静,唯有炭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,爆开一点转瞬即逝的火星。
  这寂静却无端勾起了两天前那场混乱的记忆碎片。
  那时她在他身下呕出鲜血,温热的、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溅上他的脸颊,留下黏腻的触感。
  他几乎是动作先于思考,狼狈地扯过外袍裹住身体,几步冲到殿门外。
  潮湿冰冷的夜风裹着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来,吹得他皮肤一紧。
  他朝着雨幕厉声传唤军医。
  随军的医官来得很快,战战兢兢地诊脉、开方。
  可一碗碗浓黑的药汁灌下去,却沿着她苍白紧闭的唇角和毫无反应的喉咙淌了出来,濡湿了衣襟和锦被。
  “殿下,这……姑娘脉象沉伏,邪热内闭,汤药……汤药似乎灌不进去啊……” 那个半夜被从被窝里拎来的军医声音发颤,匍匐在地,不敢抬头。
  他看着榻上那张迅速失去血色、如同宣纸般脆弱的脸,下颌线绷得死紧,咬肌微微抽动。
  胸腔里那股无名的邪火夹杂着一丝尖锐的、陌生的恐慌,不受控制地涌动。
  “没用的东西。”他不耐地打断军医惶恐的请罪,声音冷硬,“换一个。”
  第二个被匆匆拎来的大夫结论相同,战栗着跪地请罪。
  他甚至亲自上手,带着一种焦躁的蛮力,掐着她的下颌试图将药汁灌进去,那褐色的液体却只是让她在深沉的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呛咳,气息反而愈发微弱,游丝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。
  “滚出去!”
  “一群废物!”他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,将手边凌乱的药碗全都扫落在地,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殿中炸开,瓷片四溅,像他崩裂的情绪。
  他看着榻上了无生气、仿佛随时会熄灭的人,只觉得烦躁异常,无处宣泄。
  都是些没用的废物!
  最终,下属在关押前朝人员的冗长名单里,筛出了这个以金针之术闻名的前太医陈明远。
  如今,人总算是醒了。
  帐内炭火又是轻微地噼啪一声。
  醒了。
  这两个字落下,本该是麻烦解决的松快,可他胸腔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感,却并未随之消散。
  反而,有一个冰冷又讥诮的声音,猝不及防地在他脑海里炸开,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——
  “韩祈骁,你到底在急什么?”
  “又在……怕什么?”
  是她的声音。是那天她呕着血,用尽最后力气掷向他的诛心之问。
  他握着马鞭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皮革发出细微的嘎吱声,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白色。
  那股被尖锐话语刺穿的恼怒,混杂着某种被窥见隐秘心事的难堪,再次凶猛地翻涌上来,灼烧着他的理智。
  韩祈骁深深呼出一口气,试图驱散这莫名的烦躁。
  他不是急躁,只是厌恶失控,厌恶到手的猎物以他无法掌握的方式消失。
  他从不惧怕,任何事物都会在他铁蹄下臣服,何况一个女人的生死。
  对,就是这样。
  他将这荒谬的内心交锋归咎于连日的疲惫与那夜混乱带来的后遗症。
  一个濒死之人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,也配在他心里留下痕迹?
  他只是解决了一个麻烦。仅此而已。
  可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却并未平息,反而像被野火燎过的荒草,寒风一吹,又冒出呛人的、纠缠不休的浓烟,驱不散,按不下。
  他厌恶这种感觉,比厌恶战场上的泥泞更甚。
  他需要汗水,需要力量的碰撞,需要听骨骼与肌肉在极限下发出的、完全受他掌控的声响。
  他索性不再看舆图,一把抓起搁在一旁的马鞭。
  “去西营校场。”他声音冷硬,不容置疑。
  他需要去听战马嘶鸣,去看士兵操练,需要回到他绝对掌控的、属于征服者的世界里去。
  他绝不会被这些无谓的、软弱的、如同蛛网般黏腻的情绪所困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