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四章阴阳棋局
  “陛下,邱将军已经在外头了。”
  “我不是说过,她可以直接进来吗?”
  女人拾起一颗白棋,放在眼前赏玩。
  “邱将军说,她不想把风雨带进来。所以先在门口擦干了雨水,等到她完事了,再来见陛下。她还说,不会让陛下等很久的…”
  女人没再发言,似是同意了她这番话。
  没过多久,门口又传来了稳健的脚步,屋内侍从心有灵犀,全部静步离开了房间。
  李玥仪端坐在棋桌一方,背对着大门。
  邱蓉第一眼并没落在她的背影上,或许是有意培养的习惯,若是立刻去瞧皇帝,哪怕她看不见自己在瞧她,也是大不敬的罪过。
  此刻的邱蓉,不敢犯一点错误。
  “微臣,参见陛下。”
  邱蓉跪地行礼,宝相庄严。
  李玥仪动了下身子,衣物的摩擦声在此刻变得极其响亮。
  “将军,你先等会儿。”
  “我一盘棋还没结束,等我结束了,你走过来。”
  李玥仪摆了个比较轻松的姿势,对着眼前的空棋盘无声微笑。
  邱蓉垂下眼眸,回复道:“属下明白。”
  啪嗒。
  白子落盘,
  李玥仪换下了笑颜,语气颇有嘲讽:“呵,你明白个什么?”
  “你什么都不明白。”
  “恳请陛下赐教。”邱蓉再度行礼。
  屋外风雨交加,屋内也没安稳到哪里去。要说待在哪里比较好,邱蓉宁愿选择留在外面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,而不是在这受精神折磨。
  “行了,过来吧。”李玥仪将耳边发丝撩上,朦胧烛光下的她,美得不像话。
  邱蓉来到棋桌旁,在她的示意下坐到了对面。
  她看见了棋盘上有一颗白子,也知道刚才陛下是在戏弄自己。
  “臣是个粗人,对弈这种事情,恐怕要烧坏臣的脑子。”她幽默说道。
  李玥仪眼眸罩着一层雾霭:“围棋不行,五子棋,将军也不行吗?将军,你我许久都没有面对面聊聊过,今夜,就算成全我这个心愿吧。”
  邱蓉见推脱不过,只能道:“惭愧。”
  她手探入黑子碗中,拾起黑子便要落下。谁知李玥仪忽然止住了她:“慢着。”
  邱蓉手腕一紧,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  “将军,这么快就接受你要执黑子了吗?”李玥仪将白子碗与黑子碗对掉,顺手夺过了她手里的黑子,轻轻落在棋盘上,“我执黑子,将军,你已经下过白子了。”
  邱蓉低头,瞧着棋盘中心的那枚白子,喉中发干。
  她已经作出选择了吗?
  什么时候,做了什么?
  她不知道。
  “既然如此…下一枚,应是我下了。”邱蓉拾起白子,没了刚才的稳重。五子棋,连小孩都知道规则是什么,邱蓉按常下棋。
  白子黑子你来我往,总是在对方快要连成线时拦住对方去路。
  “跟我说说你以前的故事吧。”李玥仪慢下动作,举手投足,自在逍遥。
  陷入回忆时,人会放松警惕。
  邱蓉眼盯着棋盘,心思飞到天外:“微臣十四岁入行伍,一路走来,经历了太多,不知道陛下想听什么呢?”
  “十四啊…”李玥仪重复着,语气悠长:“是很长一段时间了。以前为先帝效力时,你可曾想过自己以后会站在帝王身前,做那统领千军的神武将军?”
  邱蓉笑着摇头:“不敢想。”
  “我们这种人,从来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多久。平白无故增添愿望和期待,只会在接受死亡时更加痛苦。”
  “你没有抱负,又怎么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上?”李玥仪说道。
  “陛下。”邱蓉停下动作,郑重道:“不知您能否感觉出,人生在世,有很多事情哪怕自己不想做,也不得不做。可能是为了保命,也有可能是为了所谓的安稳生活,在你不知不觉时,就已经走到了山顶上,回不去了。”
  “山顶上?我看是悬崖边。”李玥仪一语道破:“你走到现在,退不了,也进不了。在你前面是必死的悬崖,后面是堵死道路,你只能停在这。”
  邱蓉笑容有几分苦涩:“陛下说得对。”
  “先帝给了我兵权,也给了我金钱和地位,我却发现自己不喜欢这种感觉。站得越高,越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干什么。于是我投入战事,将自己放在最擅长的领域,来麻痹自己。”
  “至少在一场场的胜利中,我得到了愉悦。”
  茶水中,倒映出李玥仪迷离的面容。
  “是吗…”
  她心有触动,继续道:“可你投身战事,家里的亲人怎么办?她们会担心你。”
  “行军打仗,再正常不过了。说实话,我对她们也很愧疚…”
  妻子想说却不能说出口的挽留,和孩子转瞬增长身高,无论哪点都在诉说自己这个妻子、母亲做得实在不够格。
  李玥仪瞧着她,眼神中掺杂了太多情绪:“我给你一个弥补的机会,你接不接?”
  邱蓉暗中提了口气。
  “我可以让你们团圆美满。”
  “这…”邱蓉犹豫着,妄想从李玥仪脸上瞧出任何一点裂缝,但此人表情着实完美,瞧不出任何问题。
  这是要让自己卸任的意思吗?
  如果是,
  会不会有代价…
  白子迟迟不落,黑子忍不住催促着。
  “将军,大周很太平,别说禁卫军,就是京都的麒麟军,全都是一等一的强军。北域平定后,大周的威胁就更小了,此刻是你卸下包袱的最好时间。”
  “考虑考虑?”
  要说刚才邱蓉还很纠结,这话一出,她就明白自己该怎么表态了。
  她终于落子,浅笑道:“沙盘之上,一招一式已在将领脑海中演过无数回。即使我不再投身战场,微臣也不想自己这个脑子在柴米油盐中变得愚钝迟缓了。恳请陛下就算不再让我上朝,也给我留个虚职,以后若有战事,让我在旁参谋上几句。”
  “当然,也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踏入皇宫,见一见陛下。”
  五子相连,胜负已定。
  李玥仪将窗户开了条缝,屋内沉闷的空气终于变得清爽起来。
  “看来将军在五子棋上有些天赋,是我轻敌了。”
  “哪有…”邱蓉深深呼出口气,心上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了。
  看来今夜的盘问是自己赢了,李玥仪没有降罪。
  她帮着李玥仪收拾棋局。
  李玥仪瞧出她很开心,忍不住说道:“将军日后去做参谋,未来你的孩子可要投身入军了。”
  “她叫什么来着?”
  “啊,邱敏羽。”邱蓉说起来很羞愧:“这孩子脾气大,性子倔,要说武功是不错的,就是缺乏磨砺。”
  “过去她被人蒙蔽做了错事,希望陛下…宽恕她…”
  李玥仪摇摇手:“早忘了。”
  “谁能保证自己没犯过错呢。”
  “是啊,以后我定会好好管教她。”
  李玥仪笑而不语。
  .
  天际隐隐泛出亮光,下了一整晚的雨从豆子变成了绒毛大小。
  黎明快要来临。
  “时间这么快了吗,陛下需要休息,微臣还是先告辞了吧。”邱蓉拱手说道。
  “等下。”李玥仪忽然叫住她:“再留一会儿。”
  邱蓉疑惑道:“陛下可还有需要臣的地方?”
  女帝触摸着尚有余温的杯盏,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:“你走了,接下来我该看什么啊?”
  “什么?”邱蓉有些耳背,也没听明白她的意思。
  直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邱蓉即刻感受到来人的不对。
  “陛下,有人要闯进来了!”
  邱蓉没带武器,下意识挡在李玥仪前方。
  “终于来了。”李玥仪放下茶盏,缓慢站起身,猛然回头。
  恰在此时,屋门被重重踹开,来者带着一股泥土气和雨水的腥臭味,公然闯入了帝王屋中!
  “李玥仪,你别想动我母亲!!!”
  一把银刀从后抽出,刀尖直指李玥仪额间。
  邱敏羽发丝未干,衣袍凌乱,下摆沾满了飞溅的泥斑。因为激动,她说话声音都劈了叉,听起来尖锐又刺耳。
  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了肮脏的脚印,李玥仪伸出手来放在了呆若木鸡的邱蓉肩上,低声道:“这是闹哪出啊,邱将军?”
  那五指,俨然变成了龙爪,恶狠狠嵌入邱蓉皮肉,让她疼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  “你…你放开我母亲!!”邱敏羽一手不够,又加了一手,为了让刀不那么抖。
  邱蓉猩红了眼眶,下唇被咬得冒出了血。她握紧双拳,魁梧的身子抖得和胆小怕事的孬种一样。
  邱敏羽撞入母亲视线中,一时间,排山倒海的后悔和怨愤向自己涌来。
  她在怪罪我…
  为什么,你不是被李玥仪挟持了吗?
  我来救你的啊,我是来救你的,母亲!
  母亲…
  “我是来救你的啊,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!”邱敏羽情绪崩溃,刀身抖出了嘤鸣。
  “住口…”邱蓉咬死后擦牙吐出两个字。
  她迅速跪倒在李玥仪脚前,用头砸向地板。
  一下,
  又一下。
  “求陛下宽恕…求陛下宽恕…”
  “求陛下…”
  她的哭腔如此响亮,宛若老兽临死前的最后哀鸣。
  邱敏羽眼睛酸疼,热泪滚滚而落。
  “母亲,我是来…救你的…”
  咣当,
  刀子摔落在地。
  李玥仪居高临下,看着邱蓉给她一遍遍磕头,冷漠道:“将军的五子棋确实精湛,但现实的棋盘不会这么简单。从我选择当黑子的那刻,不,应该是从我落下白子的那刻,你就应该明白这局不是我和你在下棋。”
  “现在你懂了吧,我说你什么都不明白。”
  李玥仪不是棋局中人,她是布盘者,是居高临下的天威。
  而此局,是邱蓉和邱敏羽这对母女的棋局。
  邱蓉执白,邱敏羽执黑,白子先行,黑子后临。一切的一切,都在李玥仪计算之内。
  “你若是输了这盘棋,你女儿为母反抗的事情便会被所有人知晓,那时候人人都会夸你有个孝顺的孩子,转而看清我这个皇帝真不是东西。而如今我赢了,邱敏羽便是提刀闯入宫的恶徒,是妄图杀害帝王的千古罪人!”
  “这变化,你可懂啊~”
  李玥仪转向邱敏羽,瞧她一身少年意气,唏嘘道:“亏你母亲还想在日后好好教导你,就你这样的人,不翻个大跟头永远无法明白别人的良苦用心。”
  “你愤怒,你恼火,你觉得我在针对你母亲。怎么不想想,如果没有你,你母亲可以轻松多少?”
  “真的很令我失望啊…”
  “一员猛将,居然生出这么个东西。”
  邱敏羽看清了真相,但她不敢认,这些阴谋算计弄得她头疼欲裂!
  “不,你就是个无耻之徒!”她嘶吼道:“你就是想看我们互相残杀,这都是你计划好的,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路!!”
  “李玥仪,你别再假惺惺了,这锅我不背!”
  “哼。”李玥仪冷笑道:“今日提刀的不是我,是你。”
  “是你要杀了我。”
  “我…我…”邱敏羽乱了方寸,她想证明的东西,好似从一开始就是错的。
  手忙脚乱之际,她又冲上去想要把母亲扶起来。
  邱蓉刚被她拉住,转手给了她一耳光!
  啪!
  “啊!”
  火红的巴掌印烙在邱敏羽脸上,邱敏羽嘴角被抽出了血,耳朵发出阵阵嗡鸣,蹲在地上好像个痴儿。
  邱蓉明白,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了。
  如果这是李玥仪计划好的,那自己就是在死前给她演了出戏剧…
  居然没有瞧出一点痕迹…
  这位大周女帝,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在肚子里呢?
  她灰暗地低下头颅,静待命运的铡刀将她斩首示众。
  屋外,早早蹲守的禁卫军提刀冲入,叁下五除二将二人绑成了麻花,齐齐跪倒在李玥仪面前。
  邱敏羽来时屋外空无一人,显而易见的请君入瓮,偏偏她这个武人瞧不出来。
  “陛下,讯息已经散播出去了。这二人该如何处置?”
  李玥仪唤来侍从为自己穿衣打扮,语气轻松:“邱蓉,卸去其一切职位,流放岭南军营,做营区参谋,永不允许其执掌军队。邱敏羽,打断她一条腿,在京巡游叁日后一起丢到岭南。”
  黄袍加身,龙冠已备。
  今日的早朝注定十分热闹。
  女帝即将踏出房门,邱蓉最后一次见到这身璀璨的龙袍,意外笑了出来。
  “多谢陛下成全…”
  “只是离别时分,鄙人还有句话想说。”
  李玥仪顿下脚步:“说。”
  “敏羽伤害娘娘那件事,有另一人在背后挑唆。”
  李玥仪眼神凶恶,眉宇压出一道阴影。
  邱蓉止了话,或许这就是她最后做的反抗吧。
  女帝啊…你真的能发现她吗?
  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。
  母女两人一前一后被架着押入囚车里,初升的朝阳温柔抚过她们的脸颊。是在感谢她们的付出呢,还是在祝贺能逃离这座黄金囚笼呢?
  邱蓉闭上眼,脑海中没有了军队、战场…
  只有她们这一家人。